【兴聪专栏】老张
老 张
from 刘兴聪
老张，男，现年六十八岁，家住汉江畔，是个苦命人。
单看他一副排骨似的身板子，就会担心他啥时候脚滑了，摔上那么一跤，连骨头都会散成一包渣……
可最猜不懂的是老天，既然给了老张这样一副身板，又为啥要让老张风里来雨里去呢——他那把儿干骨头迟早会散成一包渣的！
“苦命的人命硬！”老张常常这样说，他挑粪、扛石头、耕田、犁地，什么重活儿都拿得起，放得下，他的劲都是从哪儿冒出来的？
老张啊，他的汗和血，和着风风雨雨的吹吹淋淋，成了小乡村的一道别样的风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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老张喜欢田地，一辈子和土疙瘩打交道。“刷把裤”时常刷满黄泥巴黑泥巴青草屑枯草屑惹子刺，一把挖秃了的锄头挂一壶浑黄的老茶叶水、一把又大又弯的镰刀，偶尔多挂一个绿塑料袋，里面装两个煮熟的大洋芋或者剩馒头，一双破得没跟的黄胶鞋，“噗嗒噗嗒”来到他的地头田边，开始一天的劳作……
当他看着那又大又长的辣椒，红嘟嘟的西红柿，他笑了，张了张嘴却又吐不出半个字，精瘦的蜡黄的脸上就那么泛着厚实的笑，深陷的眼睛窝窝里又射出点无光的泪花。
他的过去，是美好的。他有过老婆和孩子，和老婆结婚一年，就生了个大胖小子，可因为产后大出血，不到三天，老婆就撒手人寰了，只剩下父子俩。老张看着那脸蛋红扑扑的娃儿，心里失妻的痛苦也减半了，多可爱的娃儿呀，他给孩子取了一个与西红柿有关的名字——柿娃子。心想：娃儿呀，爹对不住你呀，这个世界上我就你一个亲人了，你可要争气呀，别学老爹我只会玩土疙瘩，种西红柿。
此后，老张不管有多苦、多难，他都不在儿子面前发气，确切地说是不让儿子看出他又多艰辛——为的是，让儿子能穿上厚棉衣，吃上大块馍，开心地玩，要和别的孩子一样也去上学！
在累时、烦时，他就趁中午太阳大没法干活，或者找个下雨天，去老婆的坟头，说说话，或者一句话也不说，就那么静静地坐上半个时辰，或者拔拔坟上新长出的草，之后，拍拍老婆的坟头石下山，回家给娃儿煮上热乎的饭。
多年的胃病和风湿使老张直不起腰，抬不直腿，身子也日渐消瘦了下来。早出晚归，胃痛，膝盖“悻天”，使他无法轻松舒一口气——贫穷，病痛，让他翻不得身！他几次都想跟老婆而去，也多次想放弃儿子的学业。但是，有啥比儿子更重要，有啥比儿子有出息更重要呢？他只好把痛苦往肉里扣，就算天塌下来，他老张也要养活儿子，供儿子上了大学！
儿子倒也聪明乖巧，学习不让他操心，他也操不上心——自己只上了个小学一年级。儿子的学习很好，老张看在眼里，乐在心里！
儿子顺利地读完大学，找到一份称心的好职业——惠民村镇银行职员。老张望望自己露出脚趾头的黄胶鞋，又抬起头使劲地望望儿子，咬紧牙帮子，强忍住已经蒙住眼珠子的泪水，送儿子到城里去！
天麻麻亮，老张就起床，给儿子蒸了一锅馒头，装在帆布口袋里，儿子走前面，他背着帆布口袋走后面。站台上，他眼睛紧盯着儿子，生怕再也见不到了。整个的送行，老张只对儿子说了一句话：“娃儿呀，做人要道德，工作不要有闪失。”反反复复说了多少次，他记不清楚了。直到火车的笛声消失在火车道的尽头，他还在使劲地挥手，手挥得很慢，涕泪满面……
没过几年，老张听说儿子晋升为银行行长，在城里买了洋房，取了媳妇，还生了个模样儿怪好的胖小子。乡下的老张，盼星星盼月亮，总算盼来了胖孙子！
可他儿子似乎自进城工作后，就没有想起过他亲爹，自从那次火车站一别，儿子再没有回过乡下老家。
老张倒也没觉得什么，心想儿子工作忙，自己也扭得动，只是心里老惦记着能看看孙子，听孙子叫上自己一声爷爷。一向节俭的老张去镇上给儿子打了一个长途电话，说是想见见孙子。电话那头的儿子一听，心里盘算着：可不能让他来，员工领导哥们这么多，来了多丢人！于是，儿子借口说自己工作太忙，在外地开会，不在单位。
就这样，每隔一个月，老张就跑到镇上给儿子打个电话，问问儿子出差回来没有，儿子咋可能说自己回来了？老实巴交的老张，怎么可能不信儿子？为了能见见宝贝孙子，也想见见八年都没有见过的儿子，他卖西红柿、卖辣椒、卖红薯……买了一张去城里的火车票，包包里还有一个手绢包了、塑料袋子套了的“红包”——给孙子的压岁钱。他一路上都想着孙子长的乖样儿——“保准儿和柿娃子小时候一个模子！”老张这样想着，不觉嘴角拂过一丝甜甜的笑意……
挨门挨户地打听，终于问到了儿子的楼房，儿子望着穿着“刷把裤”、灰头土脸的父亲，迅速把他拽进门里，把门关上，有些焦虑地问：“你来干啥？”儿子眼睛里全是“不着调”——不着调的指甲缝，黑黑的钉耙一样的手，不着调的破白汗褂子，不着调的沾满黄泥巴的破“刷把裤”，破黄胶鞋……
“柿娃子，我来看看孙儿子！”老张高兴地边说边掏“红包”。儿子的脸更加烫，说孙子和媳妇去姥姥家了，“红包”让他自己装着，孙子不需要。儿子叫了份外卖，把父亲关在厨房，等父亲吃了，随后就出去了，说是去陪领导喝酒谈事，走时把铁门反锁了，老张也没能出去转转街、逛逛城。
晚上一点多，儿子醉醺醺地回来了，安排老张住进了地下室，说是老婆不习惯别人住自己的家里。
老张在地下室将就了两天，儿子对别人说，老张是乡下的远房亲戚。说这话的时候，刚巧被老张听见了，老张一声不吭，脸上没有表情……
儿子的媳妇领着孙儿回来了。“乖孙……”激动的老张还没叫出来，孙儿就跑开了……
中午，儿媳妇又给老张叫了一份外卖，说是柿娃子上班回不来。
望望那份外卖，想想媳妇连孙儿的手都不让拉，说是不卫生，会得什么口蹄疫、红眼病等等乌七八糟的病。两天里，儿子也没叫过几声爹，更别说唠嗑了……
老张越想越不是滋味……
老张把“红包”放在地下室的简易床上，走出地下室，买了回家的票……
从此，老张再也没有主动向人提起过自己当银行行长的儿子，关心老张的左邻右舍偶尔会问问柿娃子，问他咋不去大城里享享清福，老张只是干干地笑笑……
过往的风吹着，吹白了老张的黑发，吹稀疏了老张的白发。
老张照常在田里忙活，佝偻的背，手里捧着个红透了的大西红柿，他想起了他的妻子，耳边响起妻子最后的叮咛：“要让娃儿上出学来，娃儿好给你养老。”想起了过去那个“爹爹、爹爹”地叫着的可爱儿子，似乎看见儿子正在贪婪地啃着他刚摘下的挂着露珠的大西红柿，儿子在田间奔跑，在他前前后后奔跑，边跑边喊：“爹爹，看！”……
“老张，你的儿子从银行三楼跳……跳了——”李婶急切地的喊声打断了老张的回忆，老张脸上的笑意抽搐成僵硬的藤条，他这才记起前几天，村里的人似乎在传言：“老张的柿娃子贪污一百五十万……”老张眼前一黑，栽倒在田里，手里紧紧地攥着那颗西红柿……
刘兴聪，女，陕西专家型教师、教学能手，汉中教学能手、名师、学科带头人，县在职教研员，历届历学期学科第一。数十篇论文在《中学语文教与学》等各级刊物发表，诗歌散文在《星星》等百多家刊物发表，在一些文学大赛中多次获奖，第五届“圣陶杯”二等奖。参与六个国家级、省级和市级课题研究，并获一等奖和优秀奖，被评为“优秀学术指导”。指导学生作文，数十篇获国家级省级一二三等奖，被评为“优秀指导老师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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